第18马
细兰泣时方知愁——洪马记录 当我第三次从山上下来时,一个戴空顶帽,着五彩跑服,露一双秀美长腿,脚穿名牌跑鞋,戴着耳机的女子款款而来,耳机线直插到腰包里,那腰包想必也不是便宜货,里面估计是苹果七,心率带在高级BRA里,只露出淡淡的绿色的影子。 相形之下,我就一农民跑友,脚踩破鞋,腰扎麻绳,穿一条随跑随掉的大裤衩,光着背,露出肚脐上方的一圈肥油。 作为农民跑友,自然不可能去和白富美跑友打什么招呼,所谓道不同,不相为谋,我所能做的只有加快脚步,超过她,加速逃离这不相匹配的瞬间。 自南京回来已有半个月了,病情没有什么好转,人显得更为焦躁,沾火就着,南昌马早就报了,11月20日开跑,到底是跑还是不跑,跑的理由似乎只有一个,那就是此为第一届南昌马,千古难遇,不跑的理由有一堆,身体,精神,最主要是身体,头顶一个锅盖的感觉依然没有得到丝毫缓解,睡在东西向的大床上,一个人整天胡思乱想,神经官能症的症状益发严重了。 老樊等人极力怂恿我去跑,尤其是老樊,练得像根铁棍一般,一心想着要进330,嘴上却嚷嚷着进4就行,进4就行,做为长期的训练见证人,我的出席自是他毕业成绩册上的一枚钢印。 丹麦也是类似情况,从进5,到进430,这次也是瞄准了4而来,正当我犹豫时,合肥传来捷报,河叫兽劈逼了,353,平了我的第二好成绩,心下不禁一凛,这南昌看来是去不得了,去了便是凶多吉少,势头正猛的河叫兽断然要在南昌将我狙杀。 以上都是次要因素,真实的因素是我在头顶锅盖与南昌处马间进行着艰难的选择,直到11月18日早晨,仍未决定跑,还是不跑。 终于做了这个决定,别人怎么说也不理,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,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,我知道一切不容易,我的心温习说服自己,最怕你突然说要放弃。 让我做出第一个决定的是老樊,真应了这个音,实在是老烦了,天天问我去不去,不啦不啦不啦说了一大堆去的好处,总之南昌马就是好,丹麦有关系,白吃白喝白住白搞,一帮人热闹,呼啦啦跑个400,集体去洗澡,然后把鸡叫,当里个当里个当里个当。 老樊终于把我弄烦了,于是我决定了,不去了,本来就够烦的了,还是以身体为重,既然身体不适,就不要跑了。 爱真得需要勇气,来面对流言蜚语,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,我的爱就有意义。 让我做出第二个决定的是虎子,那天早晨和她吵了一架,虎子在电话里贴着我的耳根大吼道:“我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的!”我当即便挂了电话,买了去南昌的车票。 晃晃悠悠昏昏沉沉,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南昌南,时间是凌晨四点,外面一团漆黑,拉客仔在四处奔忙着,全是黑车,正规的的士都没有,自顾自地出了站,走过高架桥,在空旷寂静的鬼城大道上徜徉,老樊应该还没起床吧,虎子亦然。 半小时后,终于上了正规的车,疾驰过了赣江,来到腾王阁脚下的小酒店里,清晨时分,老城院墙角落里的白花开了,还下起了丝丝细雨,当即坐下写了几百字的“那时菊花开满山”,其实那花不是菊花,而是马兰花。 马兰花,马兰花,风吹雨打都不怕,勤劳的人在说话,请你马上就开花。 睡,醒,晕晕地去领装备,有厂家搞“萨其玛促销”,做3分钟平板支撑可得一个盘子,10分钟平板支撑可得一袋萨其玛,3分钟是我的PB,最终得了个盘子,旁边有免费测血压的,一测将近140,高血压啊,怪不得头沉,看来明天的马拉松是不能参加了。 靓妹说,可能你刚运动完,歇会儿再测吧,果然,歇了会儿,降到了130,但头还是沉,明天打算弃赛了,反正红色的比赛服已领,不枉此行了。 舞群里的肥婆叫嚷:“平板撑10分钟的奖品是啥?”答:“烤鸭一只。” 此肥婆平板撑PB为5分钟,于是她说:“那我就有目标了,等我到了10分钟,你要给我烤鸭,没有的话,你就是鸭!”答:“高血鸭可以有。” 一路走回酒店,东湖肮脏的湖面倒映着欧式的洋楼,马路对面十八中的大楼里传来了下课的钟声,监狱的大门敞开了,学生们乱哄哄地涌了出来,一如我乱哄哄的思绪。 细兰杀了我一个不知所措,她对家人扯了个谎了,已在动车上了,今晚便到南昌南,接,还是不接,见,还是不见。 接和见都是必须的,而且还得住一块才行,最受不了别人这样死命地往身上糊,老樊的头像闪了,他们一伙到了,领取了装备,开始烦我了。 时间还早,先洗个脚,江西小伙子19岁,比较乖巧,聊了聊,我说我这样子明天比赛估计比不成了,小伙子道,“给你拔个火罐吧,去去湿气,也许能比。”于是我便史无前例地在赛前一晚拔了个火罐。 带着一背的黑印去和老樊等人会合,接风的是丹麦的朋友,大老板,以前卖醒酒药的,如今却干起了贩黄汤的营生,在座的全都是脑满肠肥的三高人士,所谓“高朋满座”说的便是此时的情景。 年龄相仿,健康状况却相差很大,阿强是最健康的,毋庸置疑,丹麦和老樊跑了这二年也甩去了不少脂肪,排出了不少毒素,只是老樊练得有些猛了,脸色又黄又绿,叫人不免有些担心。 扯了一番蛋后,话题自然便落在了明日的比赛上,老樊一再强调目标就是400,无它,阿强则是要带丹麦跑进420,个个都信心满满,我只淡淡笑道,我应该是弃赛了,身体不适,来这里就是打瓶酱油和你们聚一下的,无它。 餐毕,散去,陪老樊丹麦买了面包牛奶巧克力后,便打的去了南昌南,等待我虎的出现。 南昌南真真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,人想拉屎倒是简单,裤子一脱当街蹲下半晌也不会见到第二个人。司机不想进通道排队,便把我扔在二楼,跑了。 从二楼下立交,走了半小时进入的士通道,原来正规的士全藏在这里,和朝鲜的坑道部队一般,外人很难发现,又走了15分钟,终于走出了坑道,想着一会儿便可带我虎来这里坐正规的士了,这冤枉路走得也不算冤枉。 徘徊过多少橱窗,住过多少旅馆,才会觉得分离也并不冤枉。 徘徊了片刻,忽见我虎披着头发从斜刺里杀出,吓了一跳,差点被她扑倒在地,俩人搂着亲热了一会儿,便打道回酒店了。 细兰问我明天跑否,我说可能不跑了,头晕,细兰道,不行我俩一起跑,跑多少算多少,如何? 我知虎子平日里一周能跑个一两次,每次五、六公里,典型的健康跑,按她的跑量,完成马拉松估计有难度,于是便道:“先睡吧,明早起来看状态再说。” 一夜温柔,不必细表。 2016年11月20日的清晨,空气清冽,天空中飘着雨丝,五点起床,走出旅馆探了探,头居然没那么晕了,当即回去叫醒虎子道:“跑吧,我们一起跑。” 我知道虎子内心里十分渴望和我跑个全马的,果不其然,我虎闻听此言大喜,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,两人三下五除二,收拾穿戴整齐便出发了。 出了酒店,按着昨晚探好的路,和虎子各披一件雨衣朝起点走去,虎子穿了我的红色赛服,别了存衣包的小号码布在胸前,我则仍着南马的迪卡侬越野赛服,二人顶着冷风,通过一道道盘查的安检线,左拐右绕终于来到了全马起程处。 遇薄公英、老船长、大块头,桥咧嘴笑指虎子道:“那女孩不错,可以领走。”我说好的,上前领了虎子便走,桥张大了嘴在原地目瞪口呆。 枪响,出发,我俩在全马队列的最后一排,配速在7分左右,所谓配速,根本就是没有配的速度,也就是没的选,只有这一个速度,快是快不起来的,再慢便只有走,盖因和虎子一个老,一个弱,一个病,一个疲,两人就这样并排晃晃悠悠地前行,半程的人们追上来了,十公里的人们也追上来了,第一次跑全马的虎子兴奋地东张西望,看到什么都很感兴趣地大叫着。 10公里过了,已过了虎子的奔跑极限,从这往前,每一公里都是她所跑过的最长的路程,我们商量着,坚持到半程,如果不行就撤。 一路上遇见的熟人只有两个,一是桥,大概在七、八公里便追上了他,一个是在路旁加油的酒老板,看着我们精神抖擞地样子,颇有些怅然,年纪相仿,为何精神和体力相差这么大呢? 五公里之后,基本是有补给便吃、喝,十公里后,虎子有些疲劳,我便挽着她的胳膊跑,她就像个赖皮虎一般将重量放了一大半在我身上,任由我拖着向前,旁边便有观众喝彩和起哄了。 拖拽着到了半程,用时大概两个半钟,这是虎子的PB,也是我的PW,左侧臂膀有些酸了,便用右臂拉着她跑,不知是什么原因的刺激,虎子不但不疲惫反而还更有劲儿了,于是原定半程放弃的计划取消,两人决定拼一个全马,我对虎子道:“按这速度可以进500,当然后面可能会掉速,争取530完赛吧。” 瞬时的激情被证明是回光返照,跑到25公里左右,虎子便不行了,无论如何也跑不动了,两人便走起来,走一大段路,觉得能跑了,便跑一小段,然后再接着走,沿途的补给不断,我们狂吃狂喝,一大老爷道:“这俩货散着步又吃又喝来南昌旅游来了。” 这样的旅游还是让人身心俱疲的,眼看已经三个多小时了,还没到三十公里,有些心慌,怕被关门,便又拖着虎子跑,她这回基本将80%的重量都压到我身上了,好在她本身并不重,就相当于拖着个大行李车在跑,边跑边设定目标:看到前面那个壮腿妹子了没?超过她我们便歇一歇,就这样,疲于奔命地过了三十公里,用时大概在340,赛后查关门时间是400,好险。 刚过30公里,虎子便瘫软在地上,刚才跑过的那一段路已彻底耗尽了她的体力,毕竟是一个从没跑过10公里以上的软妹子。 我便帮她按摩,她说腿脚全抽筋了,动弹不得,就这样按了几分钟,好些了,便站起来慢慢向前走,一路上见到医疗站便去喷喷药,路遇两个医生跑友兼500兔子,也帮忙处置了一下,虎子慢慢地又能跑了。 好景不长,将近32公里时,虎子突然拽着我,呼吸急促,道:“不行了,喘不上气来了。”当时便是一惊,虎子真要是这样交待了,我该如何交待,忙向路旁正欢呼加油的志愿者求助:“叫救护车,她不行了,喘不过气来了。”志愿者大惊,忙用对讲机叫救护车,我搀着虎子又不敢停下来,只能慢慢地向前走动,期望症状能有所缓解。 臆想中的倒地、口吐白沫、四肢抽搐等情景并没有发生,走了几百米后,虎子渐渐喘过气来了,这时救护车已到,我便冲医护人员摆摆手,意思是还想再坚持一下,毕竟快到终点了,救护车悻然离去,诺大的赛道上只剩下我和虎子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动着。 大概在33公里,又遇陈静,这已不知是第多少次在赛道上遇到她了,从2011年的重庆首马直到2016年的南昌第18马,我6年跑了18个马,而她却早已过了百马。 照相合影后,陈静道:“35公里5小时关门,只要过了35公里,剩下7公里还有1个小时,走都能走完了,所以咬咬牙坚持先过了35公里再说。” 看看时间,已经用去了四个半钟,陈静说她也带了人在前面慢跑着,便道别先走了,我领着虎子咬着牙边走边跑着,32公里后有一段路是在繁华的市区,居然有人供应红酒+南昌炒粉,我吃了一碗粉,喝了一杯酒,这也是第一次在赛道上喝酒,没想到空腹喝酒很容易上头,没跑多远便头晕晕想倒下的感觉,醉了,赶紧狂饮怡宝,撒了泡尿,才好了些。 虎子说:“你别管我了,你先跑吧,我不能拖累你,我们终点会合,如果我能到终点的话。”一路上这样的话她说了好几次了。 我说不行,都跑到这里了,要关门就一起关,我不能丢下你不管,于是又拖起她的手晃晃悠悠地跑起来。 终于过了35公里,用时4小时50分,差10分钟被关门,好险,跑了这么多马,第一次有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感觉,而对于虎子来说,她脑中想的恐怕只有一件事,那就是坚持。 过了极点后的虎子慢慢地又可以以极慢的速度跑起来了,大概是9分钟/公里,到40公里的时候计时牌的时间为5小时35分,还有两公里,无论如何都能完赛了,于是我长出了一口气。 由于进入到了终点路段,我和虎子的号码一样,为了避嫌,两人便一前一后分开,我在前面跑一段便停下等她,她快追上来的时候便又启程向前,我们俩的人生便是这样彼此交错陪伴等待却又离开地进行着。 最后的路程小冲了一下,冲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虎子,蓦然生出一念:这一眼该不会是最后一眼吧。 终点成绩548,进了550,同时也是我值得骄傲的一个PW成绩。 虎子的成绩则是552,人生的PB,今后如果再跑,应该会是不断地PB。 领了完赛包和奖牌,虎子再也走不动了,瘫坐在马路牙子上,将两条浴巾都给她披上,吃光了完赛包里所有能吃的,然后背着她打的回酒店。 休养了很久才醒来,晚上和桥老乡一起洗了个脚,回想起上次同洗还是五年前的北马,人生又有几个五年呢? 南昌,古称洪城,所以南昌马又称洪马,叫南马和南京马相冲,叫赣马又有些托大,所以还是叫洪马为宜。 老樊洪马终于破了4,大概为342,丹麦也进了420,大概为407,预想中的赛后腐败并没有进行,因为他们知道我和虎子在一起,便自行潇洒去了。 第二天,肥桥撤了,我和虎子虚弱得像两个僵尸一般行走在秋雨的秋水广场,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我们吹倒,吃了食堂里的面,喝了黄茶,吹了吹江风,感觉欲发的冷,便去唱K了。 凌晨时分的火车,装着我们离开,开往未知的山峦,树熊一般的你,七天七夜扒在猪猡树上昏睡着,零度的山风也未能将你冻醒,因你已将心长眠,长眠在两个人的吸烟室里。 农家土菜,胃口极佳,U形滑板,异常凶险,你哭了,像孩纸一样抓着大人的衣角,你笑了,因你听到爸爸傻傻地啊啊啊,装满钞票的过山车从暴雨中的小蛮腰呼啸而下,跌落进垂钓的珠江,黄大仙搞错了车票的时间,黑车载着两个挤在一个上铺的人回到了起点。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,细兰目送着我,泪水哗哗地流。 那之后,我们便再也没跑过马,医生说运动过量,需要休养。 不跑是需要将心底里的最后一次珍藏。 于是笔架便多了一位农民跑友,没事绕山三圈,见到装备齐全的白富美便远远地躲开,偶遇熟识的老友就打个招呼,跑马对我来说,恍如隔世,只是在清醒时分搜尽脑中的回忆,然后写下、继续昏睡、遗忘,阿尔兹海默患者最美妙的事情便是倾听后山鸟儿们的歌唱。 此正是: 彼岸樱花一段香, 独上氹岛影成双, 鸿毛初浸杜鹃血, 一夜春梦化作伤。 又云: 一夜春梦化作秋, 秋雨欲来春满楼, 小酌最是无觅处, 细兰泣时方知愁。 (全文完,补记于2017年7月5日) |